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服妖

  服妖之说,凿然有之。辛有伊库力叹,子藏聚鹬之事,三代前已启其端。昔史所记,如南唐之天水碧,北宋之女真妆,南宋之错到底、快上马,其事皆信而有徵。盖国之将亡,其朕兆先见于起居服御之间,气机所感,固有莫之为而为者,不得谓五行家武断附会之说也。光绪中叶,辇下王公贝勒,暨贵游子弟,皆好作乞丐装,余尝亲见之,不知其所自始。而一国若狂,争以寒乞相尚,初仅见诸满洲巨室,继而汉大臣之子孙,亦争效之。淄川毕东河尚书之诸孙,盖无人不作此装也,今其家已式微矣。犹忆壬辰夏六月,京师説署特盛,偶登锦秋墩逭署,(锦秋墩者,在南西门内,直陶然亭之北,都人呼之曰窑台。崔然小阜,高不及二丈,顶平宽可亩许,杂树环之,四围皆苇塘,无人家烟火,故盛夏无暑气。每岁午节后,辄有人设茶肆于此,陈百戏杂耍,兼沽村酒。竹篱茅棚,颇有村落间气象也。)邻座一少年,面黧黑,枯瘠如穠,盘辫发于顶,以骨簪贯之。(京师无赖子,夏间皆作是装。)袒裼赤足,仅著一犊鼻穌,长不及膝,秽黑破碎,几不能蔽其私。脚蹑草履,破旧亦如之。最奇者,右拇指穿一汉玉班指,数百金物也。雕羽扇一,碧玉为之柄,价亦不下百金。箕踞而饮酒,聆所谈,皆市井秽亵语。
  然酒家庸奔走其侧,无停晷,趋事惟谨,不类侍他客,方深异之。俄而夕阳在山,游人络绎归。忽见台下一朱轮后档车,行马二十余拥之,众皆大诧,因驻足观其竟。则见有冠三品冠,拖花翎者两人,作侍卫状,一捧帽合衣包,一持盥盘漱盂之属,诣少年侧,鹄立启曰:“大爷,舆已驾矣,傍晚尚有某王府饭局,须早去也。。”
  少年竦然起,取巾積面讫,一举首,观者愈惊愕,几失声。盖向之黧黑者,忽变而白如冠玉也。然后悟其以煤炭涂面耳。盥漱既竟,徐徐著衣冠,则宝石顶而三眼翎者。两侍卫拥以下,既登车,游龙流水,顷刻渺矣。佣保乃耳语余曰:“此某贝勒也。”
  余益骇曰:“何至是?”
  友人哂曰:“君尚不知辇下贵人之风气乎?”
  乃屈指为述某王某公,某都统,某公子,皆作是时世妆。若此贝勒者,犹其稍守绳检者耳。因慨然曰:“不及十年,其将有神州陆沈之变乎?”
  友人故旗籍,官内务府,故知之如此其悉也。果未及十年,而有庚子之乱。闻王公大臣之陷虏者,克勤郡王为洋兵所迫,日负死尸。怀塔布为使馆担粪,吞声忍辱,甚至被鞭笞,莫敢自明。呜呼!宝青珊,路隅饮泣,荆棘十日,身鲜完肤,哀王孙之诗,乃于吾身亲见之矣。痛定思痛之余,其亦有能力洒斯耻者乎?亦尚有乐从牧豕儿游者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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