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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四

  赵尔巽尚书摄安徽臬篆,有伪造关防,以象箸若干枚合刻而成,用讫,则各藏其一。行之屡矣,从无破漏。一日忽为赵公捕得,讯供时皆涕泗横流,赵公心窃怜之,毁其象箸,而派充书局刻匠。时安徽佐杂多戴五品功牌,翎顶辉煌,习焉不察。赵公笑曰:“诸君勿尔,功牌皆吾刻匠之所给也。”
  众始恍然。赵巡抚湖南,一日命驾至高等学堂,演说民权自由之理,诸生有驳之者,越宿颁手书一道,洋洋数千言,其中引用华盛顿、拿破仑、卢梭、孟德师鸠、达尔文、斯宾塞尔、赫胥黎、玛志尼、克林威尔、林肯、加富尔、西乡隆盛等人名,填塞满纸。后其幕友告人曰:“这位东家真是聪明,他买了二十六本《新民丛报》,看了半个月,就记得住许多疙里疙瘩的人名,我们可真赶他不上。”
  赵人极开通,湖北不缠足会总理宋君入京应选,送章程一份,见而叹赏,翌日以书招之至,与谈一切。赵曰:“君来过早,否则当令内人一见,彼固不缠足会中人也。”
  赵尝在军机议论国是,谓将来为西北之患者必某某,将来为东南之患者必某某,某邸为之矍然动容。赵巡抚湖南时,署中使唤仅蓄女仆二人,在上房执役,浣濯之事皆夫人躬自为之,其清俭有如此者。赵任户部尚书时,一日在署传某司员进见谕话,某既至,候至二小时,赵卒未出,盖忘之矣。某因书一函致赵,内有“俟某到奴隶学堂学习半年再来当差”一语,众皆为栗栗,赵见之亟自引咎,并托人转圜焉。赵自授户部尚书之后,气焰之盛令人难堪。某日司官送稿,偶有一二讹字,阅竟厉声曰:“以后须要仔细些!”
  司官曰:“大人申斥谁?”
  又厉声曰:“我申斥你!”
  司官曰:“这稿是书办弄的,与司官什么相干?”
  言已,拂衣径出,而赵无如何也。一日召见,西太后谓:“你既然不愿意上东三省,就在京城整顿整顿户部也好。”
  既退,凡与有密切关系者皆劝其诸事谨慎,勿太占人面子,缘都人士颇有言其近日气概与刚毅由江苏巡抚进京时不相上下者。赵抚湖南之日,一切政策皆出某太守之手。某太守进京引见,赵见之即曰:“你赶快替我上一趟东三省!”
  某太守不置可否,数月尚未成行。赵曾谓其同列某公曰:“咱们哥儿从小相好,你知道我于今懊悔一桩什么事?”
  某公曰:“咳!你从前要早些认识几个东洋留学生,何致受那江西老的气呢?”
  户部堂官多以午前办公,赵非四句钟不进署,六句钟始能草草了事,司官为之大哗。两宫亦颇闻赵跋扈之状,尝谕之曰:“现在各省军务繁兴,而水旱之灾无年不有,拨款一事棘手异常,尔今责在理财,一切须用心筹画,尤宜与同僚和衷商榷,慎勿自行专擅。”
  云云。赵惟惟而退。
  某日留学生某,赵招饮,谈及日俄故事。某谓:两国议和是不远了,然而吾国政府即派明白大员如公者前往,我恐亦不甚济事。何则?公于日本之感情不甚切,公虽新承宠眷,以署理巡抚而署尚书,然与政府诸大老之感情亦不甚切,有此两难,公乌能伸手办事为国家存国粹乎?为今之计,公宜力主立宪。我国重订宪法,则将来为国家办事,有一定之章程,庶筹饷有筹饷的办法,练兵有练兵的办法,行政有行政的办法,立法有立法的办法,守旧有守旧的办法,改良有改良的办法,否则公如前往,万一政府所有一切办法,均与公不合,则公又势必成第二个增将军矣,公之所有名誉,岂不即行归为众矢之的乎?我以公诚心招饮,不得不一一道破。所语至此,某即叩辞而出,赵不禁惘然。
  陈小石中丞夔龙,原籍江西,其父曾游于庠,至中丞遂改作贵阳籍。以丙戌进士签用主事,由主事升郎中,由郎中升内阁侍读学士,复调顺天府府丞兼府尹,放河南藩司,升漕督,由漕督转河南巡抚,不过十五六年事也。陈有女,某年为庸医所杀,陈哭之痛,成诗及联无数,至刊为专集行世,曾得一本,今已失去,标目似《绿昙花集》。陈在总理衙门,荣禄密告之曰:“不出此衙门不能得意也!”
  陈悟托辞而去,不数年擢为漕督矣。某夜独坐,忽闻屋瓦有声,大呼而起,卫兵尽入,立擒三人以献,鞫之,第云:“惟求速死,不必株连!我辈亦无姓名,公以为刺客,我辈即刺客也,公以为革命党,我辈即革命党也!”
  中丞乃命戮之,饰言某官所获太湖枭匪,其实徐锡麟类也。
  陈璧任顺天府府尹时,沈荩供出与其同党,陈惧或被无辜之累也,乃尽其所有孝敬李莲英,求为解释。或谓沈荩被拘后,庆宽搜其行箧,只《饮冰室文集》一部,中夹陈璧名刺一张,谣言遂从是出,陈首乞昆冈作主,昆冈诿为无力,乃改走李莲英门路,亦不得已之苦衷也。
  陈蔔老君堂一战,颇形踊跃,陈横戈督阵,炮如雨坠,燃及须眉,而陈屹然不动,后获胜,佥服陈之胆大于身。辽阳吃紧,无遣兵往救者,某营官以三千人往,未为敌撼。事后,将军依克唐阿择尤保奖,部书索招呼费须二万,某营官废然而止。疏上奉批核议,久无消息,庚子义和团之变,想并付咸阳一炬矣。
  广西革命陈景华被逮后越狱而逃,不知去向。有谓陈精拳勇,尝黑夜至一村落,潜入人家菜圃,主闻声惊出,鸣锣号众,邻右纷集,并力攻陈,陈遁去。翌晨事主及邻右谓之曰:“使人人能如尔辈之守望相助,则盗贼不足平矣。”
  各赏银五十两,事主及邻右咸踊跃欢呼不止。陈剿土匪,至某山,有洞黝然而深,陈曰:“此巢穴也,盍破之?”
  众趑趄不进,陈弃衣冠,菅为炬,狂呼直入,土匪果惊噪而逃。
  梁鼎芬二十四即成进士,官编修日,忽具折参劾李文忠,有“俨如帝制”云云,致干宸怒,奉旨革职。后为潘衍桐学士操所刊轩文字选政,年甫三十有二已蓄长髯。梁势中人也,二十七岁时以参劾李傅相罢官归里,尝自刊一小印,曰“苏老泉发愤之日”。梁鼎芬归隐之年,梁主讲广雅书院时,乡人彭某适以是岁捷南宫,乃在书院附近之南岸召优演剧,梁闻之大怒,欲拆其棚。彭因诣梁,梁严词责之,并曰:“若以唱戏为名而以开赌为实也。”
  彭从容曰:“如某某街太史第不设番摊,某即偃旗息鼓而去。”
  梁不能答,只得听之。梁身极短而蓄长髯,与康有为、陶森甲,可谓鼎足而三矣。尝与某京卿侍南皮游赤壁,在山下前后参差而立,见者谑为三矮奇闻,盖京卿亦侏儒也。梁之顽锢几与端、刚相埒,见人有着洋布者必怒骂之。一日与友作埠之游,俄而解衣,则所着之裤亦洋布者,友曰:“若亦作法自弊耶,立褫之!“梁大窘。梁在某书院掌教之时,一生偶穿洋马褂,梁大怒,欲褫之,生从容进曰:“门生因闻老师已破洋戒,故敢以此衣相见。”
  梁愈怒,问其何据,生曰:“各生贽见,例用银封,今老师洋钱亦收,非破洋戒而何?”
  梁不能答。梁尝与同人小饮,述及“有子万事足,无妻一身轻”二语,谓宜改其一字,某孝廉曰:“有钱万事足。”
  梁笑之因曰:“当作‘有气万事足’。”
  众赏之。朱强甫曰:“不如‘有我万事足’。”
  梁曰:“什么我?”
  朱曰:“‘万物皆备于我’之我。”
  一时服为隽谈。梁工尺牍,尝见其招友便条曰:“万花如绮,春色可人,请野服过我,赏之以酒。”
  遒词丽藻,可以想见一斑矣。梁有以数字为一笺者,结尾不书此请某安字样,谓如此则起讫不能联络,实名论也。梁每作短札,一事一纸,若数十事,则数十纸,且于起讫处盖用图章。或问之,则侈然曰:“我盖备他人之裱为手卷册页耳。”
  梁每致书某太史,称以某某翰林,某太史乞人寄声曰:“你下次再写某某翰林,我当写某某知府矣。”
  梁每与人抵掌谈天下事,往往悲声大作,涕泗横流。尝对两湖书院学生人等演说两宫西狩,泪随声下,至哽咽不能成一字,侍者以手巾献,梁拭已,复以一手整理须髯,纾徐良久,始伸前议。说者谓其哭时亦颇有局度安详之概。庚子秋,在两湖书院,正襟危坐讲堂上,操燕粤音,顾谓生徒曰:“你们想想看,皇太后同皇上,两天只吃三个鸡,”尚未说及“蛋”字,已呜咽流涕,语不成声,生徒哄然一笑,梁收涕怫然去。两湖书院有方塘亩许,其深没顶,尝指谓诸人曰:“若两宫不回銮,此我死所也!”
  梁自为制军所赏,湖北一省学务大权遂归其掌握。梁病,学堂监督前往视疾者络绎不绝。往岁其少子死,学生皆摘缨往吊,徒步送丧。至于派充教习,咨送学生,尤非一无渊源者所能入选。两湖书院庭树极繁,梁尝夏日在讲堂与诸生剖析经义,万蝉齐噪,声为所掩,第见其两颐翕张而已,诸生有失笑者,梁怒,即戒饬之。
  梁之事张南皮也,贿其服役之人。南皮若观一书,服役之人即举其名以告,俄梁进见,南皮与谈此书故事,梁竟能原原本本,故南皮不胜敬服,其实梁在外已流览一通矣。梁二子,长名卧薪,次名尝胆,卧薪因病而殇,梁哭之甚恸,某制军曰:“卧薪尝胆,今成截上题矣。”
  梁不觉破涕为笑。南皮所操者为云南京话,梁所操者为广东京话,二人相遇,则必接膝而谈,格磔,闻者猝不能辨。梁尝在黄鹤楼设宴,督抚藩臬司道俱赴焉,酒阑,太守不知何往,遂纷纷散去。诘朝南皮尚书责梁曰:“你昨日为什么不送客?”
  梁曰:“大人瞧过黄鹤楼的戏没有?周瑜请刘备讨取荆州,刘备跟着赵云就溜了,周瑜何尝在那里送客?”
  尚书为之大笑。南皮赴京陛见,僚属在黄鹤楼设筵公饯,梁独设酌伯牙台,尚书与之计议,谓:“若不到黄鹤楼,却不过众人情面;若不到伯牙台,人家都道我扫你的脸,这可怎么办呢?梁曰:“宫保黄鹤楼万不可到的,崔灏诗云:黄鹤一去不复返。他们是咒宫保不能回任。”
  尚书爽然若失,乃命驾至伯牙台。
  某孝廉尝言逐满,梁一日怂恿之曰:“我公何不著为议论?刊示地球上,或藉此脱其羁绊,亦事之未可知者也。”
  孝廉忻然握管,稿成约千余字,梁遽纳之袖,戟手詈之曰:“你竟想谋反叛逆,我拿了这篇东西去回老帅,要你的脑袋!”
  又环顾左右曰:“跟我捆起来!”
  孝廉仓皇遁,星夜渡江,鼓轮而下。
  梁饮食极精,在京师时,日与朋辈置酒为乐,数月以后,庖人穷于技矣。一日梁忽出一马桶,陈诸席上,座中皆掩鼻而逃,及揭盖,则中皆鸡鸭肉鱼各物,梁首先举箸,众亦随之,明日都下喧传马桶请客。
  梁于渭,字抗雪,改官礼部有年矣,翰林大考未曾揭晓之前,梁忽出一纸示诸人,第一名文廷式,第二名黄绍箕,第三名梁于渭,人以其颠也,皆笑置之。日讲起居注官入值,四人而已,一日有五人焉,大骇,验之,则汉人除文廷式、樊恭煦外,多一梁于渭,迄不知其从何时混入。众恐干处分,夹之侍立,上乃勿觉,既退咸切责之,梁拊掌狂奔而去。甲午中东之役,梁自京师旋里,忽札饬本省藩司,令拨军饷银二十万,已将起义师焉,藩司怒,命发番禺县,某绅以疯告,事乃得寝。梁又自居为懿亲贵族,时谓某郡王是其叔,时谓某贝勒是其兄,人漫应之,不知者与之辩,皆被殴击。
  梁启昌,梁启超之堂兄也,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设教时,梁之族人无不执贽于门下者,独昌不从,且曰:“康氏不得志则已,得志则祸福并至,印方在手,刀已临头,行见吾弟之为盆成括也!”
  已而果然。按昌少有文名,并具特识,赍志早没,闻者惜之。
  梁士诒覆试卷上,西太后视其籍贯,戏言曰:“此人得毋是梁启超本家否?”
  盖随口之辞,而军机大臣闻命,以为真也,乃斥之,亦可谓无妄之灾矣。梁取列经济特科后,仍被黜之。张南皮颇为赏识,某尚书驳之曰:“这人一定是个维新党。”
  南皮曰:“何以见得这人一定是个维新党?”
  某尚书曰:“你单看他名字,头一个是梁启超的梁字,煞尾一个是康祖贻的贻字。”(康有为本名康祖贻)
  南皮大笑,一时遂有“梁头康尾”之谣。
  黄制军宗汉以傲慢著,任浙抚时藩司为其所辱,归而雉经于大堂之上,至今浙藩署内,其大堂左右无人敢居。黄始以钦赐举人捐内阁中书,补缺后将升侍读矣,同治甲戌忽以第二人及第。朝考时诗题为“能虚应物心”,通场不知出处,时同阁顾象山与黄联坐,黄语之曰:“此蒋隨《咏竹》句也。”
  顾以是竟得朝元。黄于明年散馆,以“蔚蓝”二字倒书为“蓝蔚”列三等,改为主事,而补其中书缺者,未三年已授知府矣。
  肃慎、端华当国时,抚浙使者黄宗汉,其逆党也。时椿方伯寿以工部主事外放,旋擢浙藩,莅任,往谒宗汉,语次以手摸其帽顶,方伯愕然。事后首府授意,令厚赂宗汉,方伯婉辞拒之,始悟手摸帽顶者,犹言官职在伊掌握中耳。
  江苏学政黄兰少司马体芳,命题之巧为自来衡文者所莫及。其刻诸《山左校士录》,及先后登诸各日报者,早已有目共赏。其尤为士林传诵不忘者,如按临太仓州属考试教职题为“我不敢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”,虽然,今日之事君事也,其真婉而多风,谑不伤虐者也。后试松郡,当有金山县学某附生投来请补欠考三届,题为“前日愿见而不可得,士何事,如彼其久也”,与前同一口吻。此等题若不经意者,然神情跃跃纸上,非老师宿儒而能若是乎?于此见《四子书》虽极熟腐,一经慧心人变化运用,无不可簇簇生新也。
  黄督学江苏,命题匪夷所思。录遗时,贡监照例同场,贡题为“有成德者”,监题为“有达材者”。尝有三县童生合考,黄命题曰:“有李,国人皆曰可杀。”
  指某相也。曰“以左是社稷之臣也”,指左文襄也。曰“老彭,吾无间然矣”,指彭刚直也。可谓托讽于微矣。黄某年在湖北,乘舆拜客,见一线铺招牌,上有“太古琴弦”四字,弦字未缺末点,有犯清庙讳,归而贻书张香涛,请其严饬该铺,将招牌上弦字改过,以示尊王之意。黄按临某府,得一卷,自始至终皆书“之”字,时值端阳佳节,与幕中饮酒,因出此卷行令,曰有见而笑者罚一巨觞,众诺之,及揭卷,则无不大笑,而无不大醉。
  御史黄昌年,前劾李兴锐,折中缮作李勉霖,奉旨申饬。其实李兴锐号勉霖,非勉霖也。以对查拿新党时,某员所开名单内之张之栋,洵是天造地设。黄奏参两江大小官员一案,业已喧传远近矣,其参某督臣曰:“有守无为。”
  其参某藩司曰:“有为无守。”
  此文章交互法也,不知侍御于何处学来。
  黄太史绍箕在南皮处,一日得某学士手书曰:“芝生竹冈建侯三侍郎有书致问,请即渡江商同裁答。”
  太史去,则学士款一手谭之局,太史因问:“芝生竹冈建侯何解?”
  学士曰:“此三人之姓合之,则为龙凤白耳。”
  黄方伯彭年素博洽,开藩吴郡,学古堂经其手创,嘉惠士林不少。凡轮课书院日,方伯必躬亲其事,从未尝委员散卷。方伯邃于小学。一生好书奇字,书秋为烁,方伯以其眩俗惊愚,心甚鄙其为人。发案置高等,给奖日,生持浮签往领,中丞书一字与之识,生瞠目不能答,方伯罚其膏火银之半。生惟惟,转请于方伯,方伯笑曰:“此和字也,犹尔所书之秋字耳。”
  能继丁日昌之志者,为苏藩黄彭年,署中手植杂花,开时治筵招诸生饮酒赋诗,尽欢而散。章生钰、胡生玉缙,皆黄所器者,因其言,建学古堂于郡城沧浪亭之北,栽培多士。卒之日,诸生执绋者数百人。
  徐琪号花农,曾任广东学政,刊有《粤轺集》,侈言祥异,罗浮仙蝶,琴河赤鲤,以及并蒂之莲,重台之菊,长篇短什,无非贡谀献媚而已。取士以年轻貌美乃为合格,其老丑者无不摈斥。去之日,滑稽者作《呜呼老徐文》一篇,送之行。
  岭南多蜮,故男女同川而浴,乃山泽淫气所生,不足怪也。徐督学粤中时,初不知有此,盖官居廨署,不及见耳。旋被言官参劾,待罪神电卫,每饭后闲居,群仆皆出,日暮始返,竟成习惯,则痛笞之曰:“若辈亦效势利人,欲弃掷我耶?”
  然不悛如故。一日午饭后微伺之,则仆辈相率出城,因尾之同行至郭外,近河滨,见老少男妇俱解衣入水,拍浮甚乐,弥望不绝,观者如堵,略不羞涩。始知若辈宁受鞭笞,而不肯守舍者,良有以也。自此每饭后,徐必先群仆而出,仆遇之一笑而已。徐集中有诗纪其事,俞曲园和之,标题《神电卫书所见》,诗长不及备录。
  周玉山中丞奉命往见各国公使,求将天津交还。中丞一见各公使,即涕泗滂沱,历言李文忠与诸位往日交情如何亲厚,今看文忠面上,亦应将天津交还各等语,心中口中只有文忠,竟将清国置之脑后。倘使各国竟为所动,将天津交还,直是看文忠面上,与清国毫不相干矣,况乎其未必为所动也。曩读《三国演义》,其目录有“死诸葛惊走生仲达”一回,今请戏仿其词曰:“死鸿章难骗活公使”。周每与人谈,辄道其生平事实,谓少时曾在某省垂帘卖卜,已而在曾文正帐下供抄胥之役,迟之又久,始入李文忠幕。抚东时,尝倩名手绘为册页,而亲笔标题于上,居恒出以示人曰:“此我之瞻思塔记念碑也。”
  其夫人六十生辰,下属有制屏献者,仅录其文,其余馈羊酒者概从屏绝,署中亦无举动,堂上仅燃双烛,婢仆每人赏面一碗,藉偿叩首之劳。周有一妹嫁于冯氏,年二十一即丧所天,哀痛之余,誓以身殉。已七日不食矣,忽索水洗手,手入水中,而盆中之水立涸,乃知绝粒七日,肠腹既空,毛孔亦开,其水皆吸入毛孔也,转觉大饥,众劝之,以稀粥进,遂得不死。年七十,始卒于高牙大纛之巡抚署中,修短有数,不信然乎!
  唐蔚之壮而好学,著作亦极可观。庚子之秋联军入寇,于时干戈满地,荆棘盈途,南士刘君欲粉饰太平,创立诗会,有一课题为《三忠咏》,取蔚之为第一,馈赠颇优。
  余晋珊中丞联沅为侍御时,曾奏请将屈原从祀孔庙,一日湖南巡抚接礼部咨文,内有“相应咨请贵抚将该先贤籍贯官爵、有无著述足以裨益圣教,查明咨复”等语,于先贤上加一该字,官样文章可发一噱。
  道员丁鹗字翘山,前岁充当江苏武备学堂总办,奉派往日本阅操,因搭某邮船遄赴东京。在途中晏起,午餐已过,以未携食物,饥火中烧,奔至厨房,攫柜内所储面包大嚼,庖人执棒驱之,丁踉跄而逃,事后人因加以偷饭鬼之衔,丁胆怯,在舟中见海浪奔腾,不敢至铁阑边小便,潜取痰盂一个,匿诸床下,乘隙而溲,西崽见之大加诟谇,丁内愧,只得忍气吞声。
  有谒沈子培者,沈欷逴而道曰:“今人步武洋派,设有一屋,位置大餐抬椅,因时制宜,原无不可,但旧有古鼎留存其中,何尝碍事?乃非去之不可,实令人惨目伤心!”
  闻者惟惟而已。
  沈克诚字愚溪,又号愚公,湖南人,文士也。以富有票案,名挂党籍,遂致流落京津,藉笔墨为糊口。后因事被逮,承审者必欲以前事锻炼成狱,闻已痛责四百板,尚无口供。清季治党人,向无爰书,死非其罪者多矣。
  沈曾植与南皮宫保谈八股兴废之繇,沈曰:“八股在今日,俨然病者,废之则死矣。病者有病,不过奄奄一息,若死则化为厉鬼,可以祟人。两相比较孰为可惧?”
  此说实属异想天开。
  都中筵会,同座者不问科第,即问衙门,颇觉逼人咄咄。孙慕韩星使尝遇一某部司官,向之请教贵衙门,孙答以候补,某司官意甚轻之;已而请教贵班,孙答以京堂,司官又惶然而骇,遂送烟壶让坐,备极殷勤。
  某年磨勘,孙臣相国适当此任,以厘正文体为名,实则大肆其吹毛求疵之技。凡“日者”“俄而”“英主”“英君”等字,悉遭挑剔,一卷用“法良意美”,孙拟用罚停之例,后经某侍郎解围始免。
  大学堂规模整肃,皆由张冶秋尚书经营惨淡而成。执事人主事杨楷,请在讲堂四壁书“孝弟忠信礼义廉耻”八字,勒石以垂久远,俾学生等有所观摩。
  铁城黄香石工诗词,一时有“白香山、黄香石”之目。香石某日与诸友饮于古佗城北既毕,刻石其地,题诸人之姓氏,略云“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等同醉于此”,好事者以石灰涂其“醉”字之旁,不见“酉”字,仅见“卒”字,诸人闻而大怒,遂毁其石,磨其文。
  徐菊人侍郎世昌,当戊己年间不过一编修耳,庚子始开坊为司业,开坊亦非循资格。不五年,位至侍郎、军机大臣、政务处大臣,会办练兵事宜。清季汉大臣中,迁擢之速,无有逾于此者。
  金邦平至天津谒见直督袁宫保,身坐四人大轿,另有衔牌两对为之前导。呜呼!盖自有留学生以来,未有如是之光荣者也。
  徐承煜办理陵工,盛气凌人,大有惟我独尊之概。一日徐谓众曰:“家大人昨得感怀一截,弟适钞得原稿,知诸君子长于此道,敬求点铁何如?”
  时都统崧昆在座,因与徐冰炭,故传观不及,崧目能视远,实已默识于胸中。迨众颂扬己,崧掀髯曰:“鄙人于此素称门外汉,顷成两句,万难入目,然谚云诗从放屁起,大雅其不掩鼻而过乎?”
  众曰:“愿聆佳什。”
  崧朗吟曰:“春衣典尽愁无奈,敢道臣心似水心。”
  吟已,复逊谢曰:“有污尊耳。”
  众默然无一语,徐面红过耳,逡巡而去,盖两句即徐桐原本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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