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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二

  徐桐为清季著名顽固党,固已有口皆碑矣。有友谈其轶事,颇堪破睡。友云:徐私宅逼近东交民巷,其初本一旷地,徐出数千金买得之,大兴土木,闳壮丽,后各国于其大门前辟马路,徐恶之,而不能禁止,后遂将前门堵塞,从后门出入,谑者遂谓之开后门。徐每衣除绸缎外必土布,吸淡巴菰。或有馈银圆者,必却之,以其为墨西哥所铸,必易松江银始受。其子承煜,则一反乃父所为,于私宅内造大餐间一,所动用器具无非西式。承煜素横,徐无如何也,每经其处,必闭目掩耳疾趋而过。徐以顽固得名者,尝在朝房与某相闲谈,某相提及某侍御前上封章,其言办事也,恐系违心之论,徐忽怫然曰:“什么叫做维新之论?我最不愿意听这些话头。”
  某相退,告其门生曰:“徐老头儿光景耳聋了。”
  张柄枢司马辰,任上海英美谳员时,片言折狱,颇有啧啧人口者,采录数则,以资谈助。有甲乙丙三人,在烟馆门首因争一银表打架,拘入捕房,解送公堂,彼此争论,各据为己物。官询表之牌号,皆以播威对;又询以机件之式样,以及行走之速率,亦均言之悉合,中西官不能断。以打架小事,案不能结,故人亦不得释放。翌日仍解公堂听审,张因取表反覆审视,忽然有悟,曰得之矣,命取剪将表搭连上之银表圈取下,顾谓三人曰:“有能知此银楼牌号者,即是渠物。”
  于是乙丙皆瞠目,甲独言之历历,张因曰:“表微物,打架小事,然度汝三人必系赌棍一流,赌输则以表押钱。三人之于此表玩之久矣,表圈牌号在内,则素不经意,非原主不能知也。”
  于是以表归甲,仍判三人各罚洋一元,逐出租界,免其以赌害人。嗣访之,三人果以赌为业者。探捕解一小窃请惩,谓于黎明时缉获,赃为马甲一(北人呼坎肩)、布衫一。其人到堂,极口呼冤,称系己物,探捕谓彼已供认矣,张曰:“勿多言,我能为汝明之。”
  因诘之曰:“汝称二物非窃来,有何左证?”
  其人曰:“马甲系我将我妻之马甲改造,布衫某处,去年因吸烟火烧一洞。”
  张取谛视,马甲则托领贴边,新旧之迹宛然,布衫则烧痕犹在也,于是探捕无辞,而其人之冤得白。
  袁爽秋太常昶平日自言,少年时在杭州祈梦于于忠肃庙,梦忠肃下阶与语,至晓梦觉,则所言悉已忘之,但记忠肃言“尔之终身殆与我同”云云。及庚子之役,果以直言授命,其友人作挽歌者,或引此事以吊之。庚子年三次上折,力言拳匪不可恃,某夜正草第三折,稿脱假寐,梦乘槎泛海,旭日东升,倏出倏没,俄而沉没不见,惊醒方晓,匆匆具衣冠将朝,述梦于家人,以为必宫廷之变,讵次日就戮。其后袁公子偶与沈子培部郎谈异,沈曰:“日落水,乃昶字无头也。”
  袁尝解曹孟德横槊所赋之诗曰: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,绕树三匝,无枝可依,喻孙刘之飘零在外也。”
  曰:“山不厌高,海不厌深,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,隐望孙刘之降己也。”
  曰,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,曹公与孙权同举孝廉,故作是语。”
  袁夫人甚妒,袁官芜湖关道尝以千金置一妾,夫人大怒,朝夕勃,卸任后,携妾北走京师,盖所以避夫人之扰也。夫人不旋踵至,袁无奈,乃析两宅居之。尝作《檄妻文》一首,示门生屠寄,屠时寄食于袁,见文矢口曰不可,袁怒逐屠出。被收之日,袁尚在其妾处,摊笺赋《子夜歌》也。
  东三省袁大化,一日宴俄提督某,酒阑人散,匆匆欲去,袁与之行拉手礼,俄提督某举掌击之,袁怒,径批其颊,俄提督某抱袁不释,出刀欲刺,袁回身一转,俄提督某仆于廊下,已而起立,伸其拇指,连呼“好的”,踉跄而去。
  袁知不妥,密召家人装枪上药,袁自佩六门者,而外掩以对面襟马褂。未几俄提督某率兵而至,见其有备,因屏侍从诸人于门外,并袒其衣,直入客厅伏罪,袁亦掷所藏暗器以示无诈无虞。事后俄督某亟赞袁之神勇,谓中国有官如此,未可轻觑云云。袁技勇过人,尝持百重之铁矛一具,在室中盘旋飞舞,柔能绕指,见者惊之。其待兵士也,严而有恩,故临阵皆踊跃欢呼,无退缩不前之弊,俄人甚为畏惮,故欲得而甘心云。
  俄人之于袁大化衔恨最深,故欲藉端戮之以伸其愤。某部郎戏拟谕旨曰:“大俄自得满以来,深仁厚泽,已阅多年,凡食毛践土,具有天良。乃袁大化不思报称,一再辜恩,殊属甘心从逆,我大俄亦不得妄存姑息,着将袁大化即行正法,以昭炯戒”,云云。后袁既开缺,羁滞津门,有如韩蕲王湖上骑驴,绝口不谈天下事,每宴会酒酣耳热,有提及东三省者,袁亦不加可否。一武夫而有此种深沉器量,实令人无任钦迟矣。
  袁海观放天津府时,适值拳乱,天津为联军所据,京兆因率小队二百名,北上勤王,及闻两宫西幸之说,折而赴陕。旋蒙召见,京兆伏地痛哭,西太后深慰劳之。嗣以在陕无事可为,请假回籍。无何,湖北荆宜施道出缺,吏部照例开单呈进,西太后特书袁树勋三字,吏部颇讶之,盖为进呈单上无也,翌日调署苏松太道。时京兆在籍,先得调署苏松太道之电,大惑不解,后得补授荆宜施道之电,于是恍然。
  袁海观之子体乾,与其妇金氏拟留学于英国伦敦,先一日设筵祭祖,体乾拜讫,设座中央,观察训之曰:“尔此日远适异国作万里游,尝试风涛之险,予岂忍令尔出此哉?第当此国家孱弱之秋,朝廷正赖多蓄人材,为他日恢张之计。我年已衰朽,无能为役,尔辈年富力强,亟宜预备有用之学,冀为世用。尔此去或研究专门之学,或研究普通之学,勿畏难,勿惮苦,他日卒业归国,我亦与有荣焉。”
  体乾顿首受教登舟,其父举家至吴淞亲送其行,彼此挥涕而别。某君作诗赠曰:野蛮人类羡文明,浮海居然有志成。忆得饮水旧诗句,夕阳黄处送君行。
  刘忠诚坤一为廪生时,尝解粮至江西某府交纳,某府太守以其已误晷刻,立呼军棍责之五十。
  迨刘出为江西巡抚,太守犹在,惧刘之报复前怨也,局促不安,屡请开缺,而刘不许,无何以密保擢其官,某大惭愧。刘以行伍起家,性恶科甲。某年芜湖道某观察与刘慨论时事,某观察谓“湘淮各营暮气已深,宜练新军,方可支持大厦”,刘怫然不悦,已而曰:“如君高才博学,海内知名,然鄙见以为亦不过书中之虫耳,”观察大怒曰:“吾虽书虫,然较烟鬼为愈也。”
  翌日南京城内遂谣传制台与芜湖道打架云。刘吸洋烟之量为寻常所罕有,与裴景福相埒,而办事却不同。每早由侍者装定烟膏十余口,每口约一钱上下,然后唤醒之,连吸十余口,方梳洗用早膳,早膳后即办理公事,直至晚膳并不吸烟,若夜膳后,则吸至夜更三跃而止。故吸烟虽多,尚不妨公事也,黑籍中人罕有如此之节制者矣。
  某年意大利索沙门湾,政府令南北洋预备兵轮,相机战守,刘忠诚覆奏曰:“南洋兵轮且不能出海下碇,何况其他?”
  某年北上,资斧不继,因向票号通融二万余金,将出都,乃托人至票号担认,票号曰:“此项已由藩台某大人划去,可以无须矣。”
  忠诚回省,向藩台诘其故,藩台故愕然曰:“司里没有这回事,怕是老师记错了罢。”
  忠诚无奈,以后事事护持之。迨忠诚薨,藩台始镌职而去。刘尝至某厂阅其制造,时总办某观察,亦楚人也,刘诘以炮之重率及其速率,观察操湘潭土语答曰:“回老师的话,大炮有七八十斤重,小炮有五六(读如溜)十斤重,要是打出去,大炮可以打七八十步,小炮可以打五六(读如前)十步。”
  刘微哂曰:“照你的话,这炮就比爆仗强得多了。”
  从者皆掩口而笑。翌日,刘遂撤其差。刘七十生辰,蒙恩赐寿,时在两江督任,若匾额,若袍褂,若零星珍玩,皆盛紫檀雕盒,共计十六抬。刘因派司道十六员,提镇十六员,以一文一武分抬一盒,已则率同家属,跪迎于辕门之外。江宁督署本极宽大,至是拥挤不通,而红顶貂褂一望皆是,真巨观也。
  刘薨逝后,得电旨优恤,赏封一等男爵,晋赠太傅,予谥忠诚,亦异数也。
  刘福姚太史微时寄居广东,故于风土人情无不详悉。某科刘简广东副考官,一日思食闽虾,办差者对以现无此物,刘操土语谓之曰:“此物如大南门没有,永清街是一定有的。”
  办差者大骇,只得如言往觅,以供其餐。
  刘树堂以大才自命,幕友拟稿以进,有时怒掷于地,以足践踏之,否则以笔涂抹,上加评语,严师之训子弟不是过也。其后有渐渐引去者,刘知,其故态始少敛。
  刘秉璋为某科翰林,以侍读学士开坊,出任赣藩。李芋仙署某县,交代时以亏空不能遽结,本府又竭力挟持之,李忿甚,潜赴省谒刘公。向例州县交代不结者,不能赴省,李恃刘与己厚,当无妨也。刘见李即呵曰:“芋仙汝何混帐乃尔?”
  李曰:“汝何尝不混帐?”
  刘怒,举足踢之,李曳其靴,刘遂仆地,彼此辱骂,幸为材官拉开。刘翌日具稿揭参之。赣抚乃刘忠诚公,忠诚曰:“彼夙负名士之称,若揭参之,人将谓我江西大吏器量褊窄矣。”
  因令首府出而劝和,并以巨金弥李之亏空,又以二千金赆其北上,李坚执不允。忠诚怫然曰:“是诚不可教诲矣!”
  李遂革职而归。刘尝与某属员言:“我惟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耳。”
  某属员嗫嚅良久,曰:“如公者,似宜以一个臣为法也。”
  刘默然久之,少顷改容谢过。某属员语可谓不恶而严。
  殿撰刘春霖,到处抽丰,几几乎腰缠万贯矣。有见其石印殿试策者,末页另有小字一行曰“翻刻究罚”,与新学书后列“版权所有不准复制”八字同一命意,真是创闻。
  李殿林之视学江苏也,除八股时文五言试帖外,一切束诸高阁,甚至算学题目差至三万余,可谓谬以毫厘,失之千里。按临江阴日,考童正场,一卷用“元德升闻”四字,幕友以其犯讳黜之,勒帛其旁,李闲步见之,贸贸然提笔代批曰:“元德是三国时刘备之名,不可用入文中。”
  李去,幕友传观,不禁忍俊。李试苏属经古场,诗题“孤帆带雨入吴江”,一卷用“虎阜”“蠡湖”裁对,李大为叹赏,命笔加圈,拔居高列。及阅他卷,则用此四字者几于十居其八,李大悔,又不能厚彼薄此,因属幕友,凡见此四字须一一圈之。中有一卷云:“山僧来虎阜,水鬼在蠡湖。”
  亦在圈特圈焉。诸生领卷出,传为笑柄。李按临苏属,一题为“普王啡哩特威廉第三恢复强理之由”,缴卷时,有请于李者曰:“威廉第三今德皇也,何以犹袭普王之旧号?”
  李大窘,不知所对,后检书,始知为威廉第一之讹。提覆日,李高坐堂皇,俟缴卷已如额,乃疾趋而入,明日发案,其马迟而不能枚速者,俱落孙山。《四书》义之取列前茅者,俱以讲章敷衍而成,一时有“浸胖讲章”之号。谑者曰:以之对:“阴干制艺”,可称天衣无缝。一生以《四书》义见赏宗工,其评语曰“机圆调熟”。忆昔华金寿任山东学政,其幕中有严姓者,评经解曰:“不蔓不支,有书有笔。”
  与李可称双绝。一卷内用“卢梭”二字,李瞠目不知所谓,其幕友有知卢梭出处者,具告之,李轩髯笑曰:“什么卢梭?我看起来真是噜!”
  噜犹疙瘩也。发落日,邹福保鸣驺往谒,李延之入,谭及学堂一事,李曰:“方今异端日亟,公宜力与维持。”
  邹对曰:“某拟定一章程,其西学以蒙学课本当之,其算学以市间通行之大九九小九九当之,庶几两无所背。”
  李揖之曰:“我公妙论,可谓洞见其微,坐而言者倘起而行,真是为士林造福。”
  粤抚李兴锐,当属员叩谒之时,必多方诘问。一日广州府龚心湛诣辕禀见,李勃然变色,问之曰:“汝禀到几年矣?”
  龚曰:“三年。”
  李曰:“如此新班,遂膺首府,升迁之速,可胜诧异!汝自问擅何才具,而能如此遗大投艰?”
  龚无辞以退,颇为惭愧。李巡抚江西,将卸任,寮属设宴饯其行,酒酣,李操京语曰:“柯藩台,我先把他当好人看待,谁知道他是鹿传霖一党,而且没有良心。刘岘庄待他很好,他还在鹿传霖面上说刘岘庄坏话,你们下次须要防防。”
  而所谓柯藩台者,亦随众惟惟,李瞥见之惭甚。李任江督,年逾七十,精神极足,所欠者惟步履之间耳,然在室中亦能拄杖而行,若出外则须两人扶掖矣。海晏轮船在途中适遭风暴,诸人不堪晕眩,惟李神志湛然,危坐官舱,连酌药酒数杯,始行就寝。途中岑寂,惟与幕友辈手谈为乐,少焉即止,盖不欲过耗精神也。李四十断弦之后,一生并无姬妾,二孙已成立矣。犹子某,以知府之官湖北亦随行。李轻车简从,所携者不过老仆三人,其余一无所有。随行者,文案一人,帐房一人,巡捕一人。行李萧然,一箱一笼之外,别无长物。李盖取法彭刚直者,故历官数省,依然两袖清风也。李善啖大餐四种,继以薄粥一瓯。不旱两烟尤所深恶,故幕中无吸食淡巴菰者。且家教綦严,两孙从不准出署,亦不准与闻公事。虽老态龙钟,而办事极有担当,以视依违两可者有天壤之别。李于署内设一文案房,列长桌,幕客环坐一处,办理公牍。每日见客后,即到文案房监督一切,遇有要件,立时判决,自朝至暮竟无倦容,幕客不能须臾离也,众颇苦之。
  李到任之后,以官场来往多在秦淮妓馆,而苞苴关说,亦以是处为捷径,因是严申禁令,宅门立一簿籍,出入必须记载,夜二鼓即锁宅门,不许官亲子弟幕友出入,故秦淮河一带无督署中人足迹云。李能饮啖,耳目亦甚聪强,惟左足因昔在越南勘界受瘴湿,步履蹇缓已二十年,出入须人扶掖。自中年丧偶,即无姬侍,故其精神充足,迥异寻常。吴和甫侍郎蚤慧,封翁尝指佛龛出对曰“观音”,吴应声曰“流火”,封翁不以为然,吴曰:“音不可观而观,火不可流而流,取其义似耳。”
  吴郁生以学政观风某省,以廖平所著《春秋三传》,谓其有背先贤,褫革衣衿。说者谓当清之季,非特新学家不能语言自由出版自由,即旧学家亦不能语言自由出版自由也。吴瀚涛曾充高丽领事,尝署其门曰:“家有八千子弟,胸藏十万甲兵。”
  未免言大而夸矣。
  革命党一案将发未发之前,吴稚晖曾榜其门曰:“尽八月内,官场如索我,我当自行投到,过期不候。”
  已而吴一夕去香港。传闻系某观察预泄其事,并赆之行,未知确否。吴稚晖归中国,寓泥城桥福源里,其房门上大书八字曰:“狗与客人不准入内。”
  此系援外国酒店公家花园旧例,不过变易其词耳,然而荒唐可知矣。
  吴某某既获隽,至扬州打抽丰,陡患外症甚剧,以逆旅中非养病所,友人代谋移寓于某娼寮,敦属某妓为之服役,妓手调汤药目不交睫者七昼夜。吴既愈,感妓之情,纳为妾,携赴吴中,寄顿于老仆家,不使人知。盖吴夫人有悍名,恐遭毒手也。俄而仆泄其事于夫人,夫人大恚。遍邀亲族,历历陈之,佥问其如何处置,则曰须聚居一室,吴诺之,入门后颇相安,心窃喜。明年吴入都供职,夫人及妾均随往,僦居某胡同。一日夫人密予仆银十两,令破晓立姨太太房门外,仆如命,夫人哗噪,以暧昧语诬之,絷而送诸兵马司,吴知之已无及矣。后妾竟以递解归吴,夫人亦即日治装遄返,人始悟其设心之险。一日有馈吴惠泉酒二巨瓮,朋友辈自治具饮其家,奴子捧三壶出,俄而告罄,众兴方酣,请益,吴匆匆入内,良久始自捧一壶出,然神色沮丧,一似重有忧者;俄而又罄,众索之益力,吴踌躇不语,忽闻屏后厉声曰:“何来恶客,如此不知餍足?不知老娘固吝啬者耶!”
  众起纷纷然散。翌日有诣吴处取杯盘者,夫人曰:“此留偿酒值可也。”
  吴对人昂首向天,有富贵骄人之色,无亲疏无贵贱,视如一例,独与夫人遇,则俯首贴耳,悚惶殊甚。夫人性偏急,有不如意事,或吴发而殴之,吴听其所为,植立地中如木偶,里人皆耳熟能详。
  王之春微时,在都中供奔走役,尝挟护书为彼前驱,后隶彭刚直公麾下,以军功擢为通判,继乃数任封圻矣,而老于京华道上者犹知其事。在扬州纳一妓,妓有姊亦殊色,一时有大小乔之目,其姊今归陵某氏。王在广东候补时,景况萧条,衣食几乎不给,而爱赌白鸽票。某日得彩银百两,而票馆闭门遁去,王无可如何。及任臬司时,图泄前仇,有护票犯者,治以极刑,买者亦与同罪。某幕友尝告人曰:“禁票办公事也,报仇快私意也,公私交尽,这个臬台很会办事。”
  王之父向在游智开处执役,王补广东臬司缺,而游智开适为粤抚,王谒之,游大笑曰:“你到广东做到怎大官儿吗?”
  王赧然而已。王任安徽巡抚时,亲戚朋友之有家眷者,皆可入居署内,惟不供给火食耳,一时目为湖南义栈。朔望行香之日,妇女皆出观焉,大堂上下异常嘈杂,而王不之怪也。寄居抚署者可以随时出入,宅门终宵不阖,窃贼乘之,上房屡失零星物件,不过责成首县赔偿耳。
  王之私人曰李光邺,效赵文华拜严嵩作干爷故事,宠荣无匹。扬州妓亦绝爱怜之,有所干请,应之如响,李从中染指,获资无算。又龚盛阶孝敬若干圆,得署芜湖关道。龚为人最无耻,在京时,尝着粉红裤,系湖绿绣花带,士大夫皆引为笑柄。莅关道任,作威作福,凡半年许,聂缉规稔其恶,撤其任,佥为称快。王工于牟利,量肥揣瘠,阴加科派,如不应,即登诸白简,故下吏望风承旨,馈遗者纷纷于道。王并不隐讳,有时且对众宣言,亦可谓颜之孔厚矣。王以广西匪警驻镇梧州,某国公使坚乞撤兵归省,王问故,曰:“吾不惧匪,而惧兵,兵之骚扰市面有害商务者,较匪为甚也。”
  王未革广西巡抚之前,某廉访函讯土匪情形,王报书曰:“距肃清之期不远矣。”
  一日有自其幕中归者,谒廉访,廉访以王书相质,其人曰:“不错,广西既遭兵燹,又值饥荒,人命已将杀尽,人肉已将吃尽,人口已将卖尽,如此而有不肃清者,吾未之闻也!”
  廉访为之太息不置。按王前著《使俄草》中,有“登高一望,四境之内靡有孑遗”,闻者以为笑柄,然不啻为广西写照也。
  王任广西巡抚时,因上海有人称其捏报军情种种罪状,王阅之大怒,因电达江南大吏,拿办造谣之人。乃读邸抄,奉清谕除将粤西文武大吏革职遣戍外,复以王之春诸多蒙蔽,与苏元春一并革职。夫所谓诸多蒙蔽者,正其谎报军情、善造谣言之证据也,今洞烛其奸,凡为该抚蒙蔽者,今皆可以恍然矣。王待罪京师,以得某总管奥援之力,得以逍遥事外。琉璃厂玉楼春酒馆,无日不往,欢呼畅饮,并昵北班金桂。尝侈然告人曰:“我与振贝子同靴。”
  说者谓王竟能拉此种特别交情,足征本领。
  庚子年七月,联军入京,京官之殉难者甚多。山东王文敏公及其夫人谢氏媳张氏,投井尽节。前二日,文敏犹呼宣武门而出,到团练局,无何两宫西狩,文敏遂楷书绝命词云:“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,于止知其所止,此为近之。”
  末署“京师团练大臣国子监祭酒南书房翰林王懿荣”三十七字,遂吞金钱二,不绝,复仰药,仍不绝,乃入井。事后张侍郎为之捞尸以殓,嗣予谥文敏。呜呼!主辱臣死,文敏此语其千古乎!
  郑孝胥在鄂,与梁星海同为南皮器重之人。郑工诗,有“天寒酒薄难成醉”句,南皮大为击节,谓此系格调之最高者。岁戊戌,光绪帝留意政治,延揽人才,郑时以特保送部引见,蒙召见。上询有无条陈,郑袖呈一折,帝略一展阅,已知其大略,缘郑奏系练身练兵练学三事。帝曰:“练身朕自能之,练学事卿可知否?”
  郑奏略知,条陈上,帝复详询一切,良久始命退出。郑在上海时,昵一歌鬟名金月梅,迨乎驻节龙州,矛头淅米剑头炊,每一念及,犹复回肠荡气,忆旧词积如束笋,某君记其两语曰:“海天方寸,莫道龙州远。”
  郑与易硕甫本倾盖交,易为岑春萱飞章所劾,郑不禁代为扼腕,因集《四书》联以赠曰:“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,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。”
  易硕甫以裁兵事,与岑春萱大为龃龉,已而奉到参撤行知,易谓人曰:“北宫黝有言曰: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。古今人岂不相及哉?”
  遂拟长电达诸政府,郑闻之,戏谓易曰:“他那里正要裁兵,你这里倒要养勇。”
  绍兴府刘岳云平日讲求科学,以部郎出守大郡,苟能略反贵福所为,则部民爱戴讴歌之不暇,讵忍登报毁之?乃迹刘守所为,直犹吾大夫崔子耳。先是郡城居民,每逢万岁皆悬灯祝贺,刘守乃藉此敛钱,以黄纸印成太皇太后牌位,饬差传谕居民购买供奉,每纸售钱二十四文,共售出一万余纸。夫以居民而令其供奉万寿牌,已于体制不合,至万寿牌而可以售钱,更为千古奇闻。陶云:“一蟹不如一蟹。”
  其越中太守之谓欤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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