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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

  吴大秥一号秨斋,尝为潘文勤作篆书二字于纸尾,文勤瞠目不识,谓人曰:“真奇怪,此与某尚书谓某名士所著《秪书》,曰那个什么什么字相同。”
  吴不能操官话,常赴都谒某侍郎,侍郎乃其中表亲,吴觌面,即曰:“阿唷阿哥,长远勿见哉。”
  左右闻之,无不齿粲。
  吴性沉静,不苟言笑。官翰苑,居寺中以金石书画自娱,不事奔竞。平时作札,均用古篆,潘文勤汇付装池,不半年,成四巨册。一日文勤戏告曰:“老弟以后写信,求你写的潦草些罢,我只半年的裱工,实在出的不少了。”
  文勤爱才如命,士有一才一技,均在门下。尝柬清卿云:“老弟古文大篆,精妙无比,俯首下拜,必传必传!兄不能也。”
  吴潜志金石,以抱残守缺自命,有以图书彝鼎求售者,虽重值不惜。甲午之役,疏请统兵赴援高丽,廷寄壮之,请训出京,以图书彝鼎自随。及抵平壤,去敌营三舍舍马。随营员弁,纷纷诣吴叩方略,吴犹手玉章一,摩娑把玩,与幕僚谈此印出处,谓是细柳将军亚夫故物,此古文恶亚通用之明证,各弁不敢陈请,屏息傍侍。旋闻炮声,疑是寇至,相率弃营溃走,吴惶遽无所措,但高呼备马而已。日军望见清军无故自乱,疾趋掩杀,清军遂大败,吴随带古玩尽为敌人所得,以献主帅。主帅某笑曰:“不料支那营中,到开有绝大的骨董铺。”
  甲午吴慷慨从戎,或叩其由,吴对曰:“日者决我有封侯之相,因元旦梦一大鹏鸟从天而下,而敌人适有大鸟介圭之号,湘中所练洋枪极准。”
  汪柳门侍郎闻其事,然笑曰:“清卿此举,知之者以为疯,不知者以为忠。”
  甲午之役,吴在湘抚任,自请督师。躬率十万貔貅,伐鼓鸣金,凛然就道,僚属排班祖饯。吴慨然曰:“受恩深重,未报涓埃,今日誓师请行,不敢作出将入相之望,但求马革裹尸足矣。”
  某太守未知其作何语也,率然应曰:“恭喜大人,一定如愿以偿。”
  吴闻之大为恚恨,呵责之。
  吴平壤之败也,统营四十,出队日,将弁已当前敌,吴方卧床吸鸦片。一炮子砰然堕,洞穿土壁,沙飒飒然如雨,吴犹不起。迨左右白前敌已溃,吴一跃下地曰:“等我去传令。”
  摆尾队,则尾队已不知何往。吴大恚曰:“我尽了忠罢。”
  左右曰:“大人这是何苦?”
  急挟之出,时帐外有破车一辆,左右强吴入,一昼夜行一百五十里,始由宋军保护至摩天岭,时吴犹顿足号不已也。黄慎之学士时在吴幕中襄案牍,曾拟招降告示,中有句云:“本大臣于三战三北之余,自有七纵七擒之计。”
  即学士手笔也。稿上,吴大喜,复点窜一二字,亲自句读加圈,命军吏大书深刻,榜诸营外。不数日即大挫,学士几为日人所获,幸马快得以生入榆关。
  吴性风雅,嗜金石,秦砖汉瓦,胪陈一室,签押房几如清秘阁。有时判事,亦书大篆,胥吏不能识,持而询问,吴指之如数家珍,其迂疏如此。治家极严谨,子弟十余岁,则衣之红绿布,皆深居简出,不敢游行市井,较他人敲扑为优。甲午后解组归吴,居北仓桥下,某年除夕忽书春联若干幅,待价而沽,说者谓吴此举不失为文人游戏。吴卒之前一月,已中风瘫软矣,一日思观剧,公子辈以绳椅舁之,赴青阳地某戏园内,吴则巍然居上,以风帽兜其首,侧耳而听,移时始返。吴能画山水,逼真戴文节,其秀润处有过之无不及,赏鉴家多藏之箧笥,颇为珍异。吴又能打靶,颇有命中之长,其女公子辈亦皆擅此。惜乎一人敌,否则中东之役克奏肤功矣。
  赵舒翘为同治甲戌进士,签分刑部主事,又系薜云阶司寇之甥,故薛公益教诲而提携之,后以京察授凤翔府,六年即官至江苏巡抚,入继薛公之后为刑部尚书。未达时极寒素,受养于婶,既贵陈情,以母事其婶。惟罹难时,婶犹在也,呜呼!尚忍言哉!赵平日极讲子平之学,与人论娓娓不倦。或视赵面部,抑若肉不附骨者,按管辂言,肉不附骨为鬼躁,或者其相使然欤?
  赵会试出汪侍郎鸣銮门下,抚苏之日,赵往谒之,方初夏,戴一帽条儿,(帽条儿状似包头。)汪以为不敬也,拒之甚力。其后赵以罪魁伏法,闻者皆服汪有先见之明。赵尝衣大布之衣,冠大帛之冠,动引魏文公以自命。某年万寿,赵服一极暗敝之蟒袍补褂,拜牌之后,或请更衣,其中仅袭一絮衣而已。
  赵素讲理学,任苏抚日,多刊濂洛关闽诸大家讲学之书。刊毕,自题其签曰“古人与稽”,或有窃议其不通者,赵大怒,并将板劈去。赵尝作五十自寿诗,遍征和者,原唱有“大千世界若棋图”一语,则其余可想而知矣。某方伯善谐谑,故谀之曰:“大人著作逼近《击壤集》。”
  赵惟惟而已。后知所谓《击壤集》者,即邵康节“每日清晨一炷香,谢天谢地谢三光”等等也,不觉大怒。
  戊戌六章京之狱,赵实主持之,堂官廖寿丰欲加推讯,赵大呼曰:“杀之勿缓!”
  廖争曰:“上意原欲刑部详行审问,否则何不径交步军统领衙门正法?”
  赵尚,廖曰:“无论如何,总须请旨后再行定夺。”
  言已上车而去。时刚毅方专国政,气焰薰天,赵为刚毅私人,夤夜就刚计议,翌晨诏下,遂遭骈戮。赵陕西人,微时一贫如洗。其乡有刘古愚者,耆宿也,爱其制艺,为揄扬于郡邑之间,赵以是遂知名,感激之余,愿执贽居刘门下。后刘与梁启超偶通书札,赵知之,密令地方大吏逮刘下狱。欧阳公曰:“未干荐祢之墨,已弯射羿之弓。”
  赵之谓也。赵生平邃于濂洛关闽之学,抚苏时,刊性理书数种,藏诸官局,又蓄有秦刻千金本九成宫碑帖,尝墨拓以赠同人。入都后气质忽然变化,则专以害人为事矣。
  赵深恨洋务,有如仇敌。偶与幕友闲谈,幕友提及檀香山三字,赵问山在何处,幕友喻其旨,乃撇官腔曰:“这山在西藏,为着西藏人好佛,这山上净长檀香,给人家敬佛。”
  赵始无言。赵素迂腐,办理义和团,有所奏对,辄文言道俗,西太后颇厌之。乃接见诸匪目,则勉以“忠信以为甲胄,礼义以为干橹”等语,诸匪目瞠目直视,不知所谓。端王尝遇于途,有所问答,赵皆引经据典,端王恚甚曰:“我的赵老先,你直捷痛快的说了,不就结了吗?是要这样的之乎者也闹个不了,我可真不懂!”
  左右皆为之匿笑。
  庚子罪魁,汉人中仅一赵舒翘,董福祥虽亦汉人,实回族也。赵死时,以皮纸外涂烧酒蒙于七窍,移时始绝。至今其乡里中之顽锢者,偶谈及赵,犹太息咨嗟。钱念劬观察洵送部引见时,光绪帝召见,知其曾游历外洋也,因询其所至之处,钱具以对。偶及土耳其,光绪曰:“究竟现在我们中国政治比土耳其何如?”
  钱奏对毕,出以语人,佥知光绪于西国历史固无不浏览也。
  钱前充日本留学监督,诸生无不服从。后求其故,乃知钱见诸生,词色蔼然,且谀之曰:“诸君将来皆中国主人翁也,如恂者,即为诸君执鞭,亦所忻慕。”
  诸生大悦。钱终其任,未起一波。
  钱在东京,忽得某制军密电,促令回华来辕一见,钱乃束装就道。既至省,着便衣往,谓司阍者曰:“烦传语贵上大人,欲见请以今日见吾,我明日即归日本。”
  司阍者如其言,果见。谈次,制军言及梁鼎芬太守曰:“举平日所知所能,尽以佐其浮沉之具。(按此二句,乃《才调集》“见义而不为无勇也”题文。)此节庵之谓也。”
  钱遽曰:“若卑府,则残魂虽馁,不得依祖宗丘墓之乡,肝脑所涂,不得污中国帝王之土。”(按此四句,亦《才调集》“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”题文。)

  制军默然,遂端茶送客。
  钱每见司道,随俗请安,或以奴隶性质讥之。钱笑曰:“他们这些人,我不配用手跟他作揖,只好把腿对他弯了弯就算了。”
  闻者服为俊辩。行臣仆礼者,大可引此解嘲。
  钱因上海拿革命党,见蔡钦使曰:“这些人是一定要拿的。”
  少顷,湖北留学生往谒钱,钱曰:“其实这些人也不大要紧。”
  维时浙江留学生正开会大议,促钱往,钱附和其说曰:“凡我等同乡会中人,不可不设法营救。”
  傍晚汪伯唐往晤,钱曰:“我们湖北学生,尚无此习气;如有此等习气,我定不答应。”
  汪为语沮。
  钱太史轶其名,钱念劬之兄,而翁心存之婿也。官翰林时,将考差矣,或讽之曰:“君有泰山之靠,何患不邀简放?”
  太史怒,遂报病,其高尚有如此。钱后改官御史。翁心存生日,召优演剧,各官俱集,而钱不至,翁怪之,使人促驾,钱曰:“寄语而翁,若不停锣,我折已具,将奏参矣。岂有为大臣者,并忌辰而不知耶?”
  翁闻之汗下如渖,乃辍觞罢戏。
  孙燮臣相国,管理吏部时,任带领引见之役。尝赴颐和园值日,为时过早,晓风扑面,毛发森然,寂坐朝房,一无所有,御重裘犹不暖,垂涕尺余长,已成冰矣。内监视而不忍,乃启西太后曰:“孙中堂在那里发抖,快生病了。”
  西太后意良不忍,特赐稧稨数枚,茶一碗,火一炉,相国始获寒极生春,翌日遂有孙家鼐年老,着免其带领引见之谕。某学士出孙家鼐之门,榜后谒师,孙曰:“你的学问也实在博,卷子上用的典故,有许多我不知道,你告诉了我罢了。”(以上二则,想见先辈谦谦在抱,不似近来学者凌厉无前也。)
  孙毓汶礼贤好士,有战国四公子风。倪恩龄(云南人,曾任江西南昌府)、高蔚光(云南人)、孔祥霖(山东人),其一则忘之矣,之四人者,孙待之尤厚,忌者因造为孙门四大篾片之谣,其实四人皆品端行方之士也。孙当国时,福建藩司王德榜,陛见入京,屡踵孙门,未获一面。越日遇孙于朝,孙诧曰:“老兄是几时来的?”
  王曰:“好几天了,到过大人那边五六荡,总说大人不在家里。”
  孙曰:“大约是他们作难了,你明儿来罢,我候着就是了。”
  翌晨王往,仍未具有门包,坐久音问俱绝,王愤然曰:“我做皇上家的官,不是做孙家里的官。”
  言已,拂衣径出,未几而饬回本任之旨下矣。
  孙亦嗜杯中物。一日内庭赏戏,孙踞坐夹幕之中,西太后撤赐肴馔,以酒佐之,他人略一沾唇而已,孙饮之立尽,已而声大作,径入睡乡。恭王恐其失仪,以手撑拄之,而孙一若不知也者,迨醒,始仓皇谢恩而出。孙畏热,四月即进冰果。每退值,端坐天棚下,左右奉酒,既醉,始卸衣冠,既去靴袜,终且挽辫发,赤半身,陶然而寝,醒即趋朝,历数十年如一日也。
  李秉衡巡抚山东,刚愎自用,不可以理喻。济东道张上达,性倔强,大似鱼头参政,李恶之,每见必谯诃万状,张忍无可忍,时作反唇讥,李恶之愈甚。一日使幕友授之意曰:“汝不告病,行将列入弹章。”
  张闻而叹曰:“昔吾家季鹰见秋风起,思莼羹鲈脍,即日解官去,我何不一效其为人?”
  状甫上,则李已具摺待之三日矣。李与其夫人动相忤,一日会食于私衙,又龃龉,李推案起,器皿悉堕于地,砰訇作响,其夫人亦北方之强者,力握其辫发,李疾趋出,夫人追其后,直至大堂上,拳足交加,观者如堵墙,其夫人犹顿足捶胸不已。李后畏其悍泼,始不敢与之抗制。有潜榜其门者曰:“井上有李,仅供仲子之餐,何裨国计?日中无市,未睹公孙之政,亦损民生。”
  李见而揭之去,始终不作一语,时人播为口实。
  济南府知府鲁琪光,以书名,人亦自高崖岸,尝因案与李意旨相径庭,李驳之,再申,再驳,鲁挂冠去。李拟加之罪,鲁仆之戚串为李司厨,言其事于夫人,夫人为缓颊,乃邀免。李初行举劾时,有候补道二人,一黄机,一叶润含,皆以未纳苞苴故,李以“酗酒滋事”四字中伤之,咸谓其不类,或戏拈崔不雕“黄叶声中酒不辞”调侃之,事闻于道路,称冤不置。甲午中日以干戈相见,防堵方严,候补巡检徐抚辰,狡而贪,请赋《从军行》,李矜其有胆识,贸贸然委统三营,及临前敌则徐已掠饷银宵遁,李恐有干于己,匿其事,久而始发。
  李秉衡甫莅山东,出外私访,问一买油炸桧之童子曰:“尔处抚台好否?”
  童子曰:“是个瘟官。”
  李返署,命拘之至,笞臀数百。一日又就问于某粮食铺,掌柜者曰:“是第二个孔夫子。”
  李谦曰:“只怕不能彀罢。”
  掌柜者遽曰:“你敢瞧不起咱们这儿的抚台吗?”
  连批其颊,脆然有声。李虽狼狈而回,而面有得意之色。
  郭宝昌为南洋水师统领,会操日,李文忠至,郭循例站班,文忠昂然而过。李秉衡时为东抚,随文忠之后,亦昂然而过。郭大怒,止之曰:“若何人?亦昂然而过耶?我做统领时,若尚在某某幕中,我岂不识若耶?我在此,若竟敢傲不为礼耶?”
  李大窘,文忠急回首为之排解,郭犹悻悻不已。
  李仲约侍郎文田,性喜诙谐,脱口而出,令人喷饭。某科顺天乡试,其同乡某生,逐队入都,因雇大鞍车诣侍郎,投柬通谒。生长里巷,不知年高位尊者之须用全帖,且须言请见也。甫及门,仆皇遽下车,大呼拜会,侍郎照例延入。语次,谈及粤督李瀚章制军,侍郎因言李有公子某,向不得于其父,缘李剿发逆时,曾手刃一贼酋,迨报肃清后,忽夜梦贼酋踵门,大呼拜会,惊醒,而后堂报姨太太分娩生男,是即公子,制军以故心深恶之,几于终身不齿,云云。谈竟,生亦贸然告退。座客有黠者,出述于众,谓此事信否,不得而知,而呼门拜会,却借故事为言,当亦谑而不虐者欤!
  李文田好为议论。放差后,例蒙召见,是日潘文勤伺之于乾清门外,李出,急问如何,李曰:“我所操粤语,太后不解,实深惭悚。”
  文勤退语诸人曰:“芍农善于说谎,若徐俟其自乾清门步入朝房,彼腹中已就虚词,可以信口开河矣,吾故出其不意,要之于路也。”
  闻者大笑。李以精相法闻,其灵验者极多。尝相许仙屏中丞振,决其官位,当抚而不督,时许方任宁藩,旋授河督,许戏云:“我偏要督而不抚,给李芍农看。”
  后调任广东巡抚,开缺而终。
  恩赏三品京堂李经迈,起服入京师,蒙召见,两宫询以“江南年岁如何”,李奏“年岁甚丰”,又曰:“盐枭充斥,伏莽甚多,岌岌可危。”
  李退,两宫谕军机大臣曰:“顷李经迈奏江南盐枭充斥,伏莽甚多,岌岌可危,尔辈宜电饬该督抚严防。”
  庆邸曰:“李经迈年幼无知,语多不实。臣知江南平静如常,可请太后、皇上放心。”
  庆退,召李至,斥之曰:“我跟你们老人家是一人之交,你就跟我的子侄一般。你这回进京,我是盼望你升官来的,不是盼望你送性命来的。照这样下去,你闹掉了脑袋,别怨我!”
  李瀚章为李文忠之兄,有李大架子之称,言其骄蹇也。抚浙时,谭文卿以御史授浙江遗缺知府,赴辕谒李,谭跪拜而李不答礼,谭怒,起曰:“大人有足疾耶?”
  李曰无,又曰:“大人目盲耶?”
  李仍曰无,谭曰:“若然,卑府拜大人,大人胡不拜耶?卑府今日官可不做,大人礼则不能不答。”
  言已,拂衣而出,遂具禀乞休。李乃自往负荆,并浼司道留之,请补杭州府,后升至陕甘总督。盖谭为御史,颇以风骨著也。
  李督粤时,属员某以二十万金为寿,李旋保举以“廉正勤能”四字。说者谓古来字之价值,最贵者亦不过一字千金,今“廉正勤能”四字,计值每字至五万金,诚非大荷包不能收纳也。藩台王大经与之有旧,李每诣王处,王送之必在穿堂久候,寒暑不之恤也。旧例:凡上司拜会下属,举茶时,则下属即疾趋至仪门之外,以昭茶敬。上司之谦抑者止之,或携手同行。李不然,举茶时命仆以烟进,吸半时之久,始蹒跚而出,故人咸以李大架子呼之。一日彭刚直奉旨密查参案,嘱王代为探听,李闻而大恐,夤夜乘舆至,既觌面,莫逆逾恒,举茶时王方奋步,李挽之曰:“咱们老兄弟,你还闹这个吗?简直是骂我了!”
  刚直去,李复萌故态矣。又与其弟鸿章,同在曾文正幕,其弟偶然出外,文正有折稿,拟诘晨拜发,觅之不得,乃嘱李为之。弟返,见房门已启,而李方伏案而书,弟阅之大笑曰:“你也会弄这个吗?”
  挥之使出,就座吮毫伸纸,顷刻而成,李惟愕视。李在文正幕,终日一无所事,人称吃饭师爷。
  李端盞为广东学政时,梁启超出其门下,李竟诧为国士无双,且妻之以妹。政变后,凡交章荐康梁者,皆干严谴,李与梁为至戚,亦曾援内举不避亲之义,至于遣戍,其他与康梁来往者,几几乎一网打尽焉。
  张靖达公树声既卒,李芍农学士深服其布置炮台之得法,尝取司马懿过诸葛孔明营垒,叹为奇材意,用于挽联,末句曰:“每经营垒叹奇材。”
  时正甲申年,于晦若京卿闻而笑曰:“惜下款不书孤拔顿首。”
  李昭炜侍郎尝与人议论东三省撤兵之事,曰:“我看这俄国兵不撤也好。”
  众奇其语,李曰:“你们想现在那边的红胡子多少利害,俄国兵一撤,红胡子出来,把西比利亚铁路夺了去,俄国一定要咱们中国赔,咱们中国还赔得起么?”
  闻者拱手曰:“高见不差。”
  李尝设酌请一武员,酒酣,谈及义和团匪,武员盛称其如何神勇,盖皆得诸传闻者,李力辩其诬,与座者出告诸人曰:“此人现在这般明白之故,想是从四十鞭子而来。”
  王仁和相国文韶官湖南巡抚时,即继卞宝第之后也,卞为时人訾议,解任日,大家小户皆贴“小便远行”四字,及王至,则易为“文星高照”。时有某令者,吴人也,王初恶之,将列弹章矣,令知之甚惧,乃献桃源县所产之天然石,其大如拳,中伏一虾,摇之则动,王爱之,制为带钩,某令因之获免,且调任长沙焉。王入军机后,耳聋愈甚,一日荣、鹿争一事,相持不下,西太后问王意如何,王不知所云,只得莞尔而笑,西太后再三垂问,王仍笑,西太后曰:“你怕得罪人,真是个琉璃蛋。”
  王笑如前。
  张香涛与管学大臣张冶秋谋废科举,而王独持不可。王本号琉璃蛋,人极圆融,至此反其所为,人因改呼为绒花计中之生铁蛋。王利欲薰心,外官之拥富厚名者入京后,王必与之相契,张振勋其一也。或谓中俄密约,政府诸公皆分肥数万金,而王不与,盖以其耳无闻、目无见也,事泄,王恚怒见于词色。有某君遗书劝之,中云:“及其老也,血气既衰,戒之在得。”
  亦可谓调侃入妙矣。王与赵舒翘同在总理衙门日,尝肃然起敬曰:“展翁前赐礼书数种,读之大可约束身心。”
  王退,佥讶曰:“此老又变为道学中人矣。”
  或曰:“王将来谥法可得温和两字。”
  盖其蔼然可亲之度,实非他人所能及云。王一日谓新科诸翰林曰:“吾老矣,无能为矣,惟有三事可以报效朝廷:一力保科举,一力阻经济特科,一力废大学堂,使你们可以散馆。”
  诸翰林闻之,有感激涕零者。
  王奉旨退出军机,先是两宫召见枢臣,王亦与焉,西后将此意宣示,命枢臣拟旨,王因两耳重听,并未闻知。及退至军机处,瞿荣两尚书斟酌拟旨,荣尚书谓“起跪”二字之下,骤加“艰难”二字,似嫌直率;瞿尚书踌躇再四,举笔为加“未免”二字,荣尚书不禁拍案称妙。王既奉退出军机之命,次日例须入内谢恩,仍到军机处小坐,以后即不得再入矣。满汉章京相与聚议,谓王系西太后念其年老力衰,虽有此命,仍是优礼老臣之意,明日见面,将贺之乎?抑慰之乎?议论移时不决,中有黠者曰:“今天不消诸公费心,等明天他老人家进来,自有一番说话,我们相机行事便了。”
  次日王入内,语诸章京曰:“‘未免’二字费心得狠,其中有无数包涵。”
  诸章京皆默不语,盖王初疑“未免”二字出诸章京所拟,而不知其为善化尚书手笔也。王未出军机之先,时对人言:“我要告病,决计不干了。”
  迨至既出军机,此议亦戛然而止,人或询之,则曰:“天下滔滔,无一处太平,我看还是京里好。”
  人于是知王将终其位矣。王既出军机,门生故吏之往慰者,王曰:“现在已成少年世界,我辈衰年,自以引退为宜,况不才如仆,素餐尸位,久深抱愧。今奉此旨,真是天高地厚之恩。”
  或有祝其东山复起者,王莞然曰:“尔言良是,其如君无此旋乾转坤之力何?”
  王趋朝极早,迨出军机,届时必起,起后一无所事,惟默坐移时而已。某宫保馈以稗官小说,王见某殷勤道谢,谓此不啻百朋之赐也。王尝携孙游于隆福寺,购得菖蒲数本而归,又尝游于护国寺,购竹器若干件。王平时常坐轿,至此改坐车焉。
  边寿民中丞宝泉官御史时,以风骨著。李文忠督直隶,有麦秀双歧之奏,边具折劾之,有二语曰:“阳为归美于朝廷,阴实自誉其政绩。”
  亦为当时传诵。后边擢某省巡抚,乃无表见,得毋言之匪艰、行之维艰乎?边官浙闽总督时,道出杭州,众官迎于郭次,一县令所递手本,大书即补县正堂某某,边顾而大噱,因谓某县曰:“此末节吾固不挑剔汝,然汝亦太不留心矣!”
  某令出,不自知其汗流浃背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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